中新社兰州7月4日电题:“云上藏经洞”牵引东西方交流互鉴着力点在哪?
——专访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所长、研究馆员赵晓星
中新社记者 冯志军
1900年,被称为“打开世界中世纪历史的钥匙”的敦煌藏经洞被发现,数万卷古代文献及绘画品,自重见天日起便流散于世界各地,被中外数十家收藏机构所藏。百余年后,基于数字化积淀,通过“云游敦煌”小程序,“数字藏经洞”首次完整复现百年前室藏6万余卷珍贵文物的历史场景。
敦煌藏经洞被誉为“20世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”,数字化技术对藏经洞当代价值体现有何影响?流散于世界各地的文物能否“团聚”?推陈出新的敦煌学研究成果如何与全球“共鸣”?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所长、研究馆员赵晓星近日接受中新社“东西问”专访,对此进行深度解读。
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:
中新社记者:敦煌藏经洞及其出土文物,如何见证东西方多元文明交融互鉴?
赵晓星:敦煌藏经洞出土文献、艺术品等各类文物6万余件,以文献为主体的“敦煌遗书”内容极为丰富。这其中,汉文文献中的官私文书尤具史料价值,均为当时第一手资料,较传世典籍更为直接具体,大量古藏文、回鹘文、于阗文、粟特文、梵文等各种文字写成的文献材料,丰富了少数民族生活和东西方交流的历史记录。
在艺术品方面,不同时期先后产生,并流行于敦煌地区的绢画、麻布画、纸画等绘画品,或是彩幡、刺绣等丝织品,均为难以保存的特殊质料,而其历史之悠久、数量之丰富实属罕见。
用“中古时期的百科全书”来形容敦煌藏经洞中的宝藏也毫不过分。不少文献资料是对东西方多元文明交融互鉴的反映。其中,最为典型的是一件记录印度制糖法的《五印度用甘蔗造砂糖法》的文献。
它写在一张佛经的背后,书法水平一般,还有错别字,可见书写者文化水平并不高。但就是这张残卷,记录了中国古代制糖史的重要内容。短短一小段文字,却涉及甘蔗的种类、制砂糖法、糖的种类、甘蔗酿酒、甘蔗栽种等内容。
早在先秦时期,中国已经有了最早的饴糖,俗称麦芽糖。但在唐代以前,中国糖不如印度糖的口感好。那时从印度、伊朗输入的好吃的“西极石蜜”,就是加入牛奶制作的乳糖。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(公元647年),专门派出使者到印度学习制糖技术,唐高宗龙朔元年(公元661年),王玄策奉命去印度请制糖专家来中国。
经过唐初的技术和人才引进,中国终于生产出口感超过印度的石蜜和砂糖,已经跟现在的糖非常接近。季羡林先生曾说:“糖本是一件小东西,然而在它身上却驮着长达一千多年的中印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。”
中新社记者:让流失的藏经洞文物“团聚”,是无数敦煌学者孜孜不倦的追求,目前已有哪些进展和收获?
赵晓星:目前敦煌遗书分藏于中、英、法、俄、日等国数十家收藏机构,一直缺乏一个完整的联合目录。有些卷子在流散过程中被分割,在世界各地公布的敦煌遗书中,频现“一片在这里,另一片在那里”的残卷。
比如我们经常提到的《归义军衙府酒破历》(简称《酒账》)的文献,是北宋敦煌本地政府公务用酒的“流水账”,其中记载了包括内外交往、节日民俗等当时社会的重要信息,有着珍贵的历史价值。
但它曾被一分为三,首段留存敦煌;尾段被法国探险家保罗·伯希和“拿走”,现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;中间段几经辗转流散日本,被日本书法家青山杉雨收藏。
如果要对某一件敦煌文献进行全面系统地研究,只有将它们整合在一起才会更有价值。百余年来,不少中国学者远赴重洋“抄卷子”、查阅敦煌遗书。除了路途遥远之外,还要面对收藏机构的各种限制。
1997年,日本友人青山庆示,将亡父青山杉雨收藏的包括《酒账》中间段在内的8件敦煌写卷捐赠给敦煌研究院。但大量藏经洞流失海外的文物,实体回归难度依然非常大,而目前我们能做的、最有效的方式是先实现“数字化回归”。
2015年,流失法国的4000多件敦煌遗书以数字化形式首次“回归”敦煌,其中就包括《酒账》尾段的高清电子版。比起全部的敦煌遗书,此次“回归”的数量虽然有限,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至少开了一个好头,为未来更多藏经洞文物“回归”,提供了可参考和借鉴的“范本”。
中新社记者:在数字化技术发展和全球化趋势下,敦煌藏经洞如何通过数字化技术彰显其历史文化价值?
赵晓星:基于敦煌研究院三十多年的数字化工作积淀,加之不断深化的国际交流与合作,可以通过最先进的数字化手段,为流失海外的敦煌藏经洞文物建立完整历史信息的“数字化档案”,并上线服务于敦煌学研究者和敦煌文化爱好者。
比如,2022年发布上线的“敦煌遗书数据库”,提供了685件具有代表性的敦煌文献。在数据库中,可以看到敦煌文献的高清原貌,还有文献的基本信息。最重要的是,研究者可以通过全文录文去检索文献,同时也实现了图文对照浏览。
如果有一天,能把所有流失海外的敦煌遗书信息都收录进来,那么全世界从事敦煌学研究的学者都会“离不开它”。当我们有能力提供最充分和完整的敦煌学研究资料,中国才能真正掌握敦煌学研究的话语权和主导权。
而最受年轻人喜爱的是,今年4月上线的“数字藏经洞”,以4K影视级画质、中国风现代工笔画美术场景与交互模式,让公众“穿越”晚唐、北宋、清末等历史时期,亲身“参与”到藏经洞的厚重历史之中,在关键场景变幻中“见证”历史,直观感受和了解敦煌文化的价值与魅力。
“数字藏经洞”是首次在虚拟世界毫米级高精度复现敦煌藏经洞,让海内外的藏经洞出土文物以新的方式重聚、重塑、重现、重生,公众在互动体验中加深对文物的了解、更引起探究历史的兴趣。在“数字藏经洞”中,被“分离”百余年的《酒账》通过电子拼接方式,获得了数字意义上的“完整”。
中新社记者:敦煌藏经洞及其出土文物,如何牵引东西方民众的差异化“共鸣”?
赵晓星:经过百余年发展,以敦煌藏经洞出土文物为主要研究资料的“国际显学”敦煌学,已由过去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国外”的困境,形成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世界”的研究局面,随着石窟考古和文物保护等学科的加入,近年多领域层出不穷的研究成果被推出,中国敦煌学研究已拥有一定国际话语权和主导权。
藏经洞出土的6万多件文献中,汉文文献除近九成佛教文献外,其他文献内容包罗万象,涉及古代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地理、社会、民族、语言、文学、美术、音乐、舞蹈、天文、历法、数学、医学、体育等方方面面。
经过多年对藏经洞出土文献的研究发现,中国曾在不少领域“独领风骚”数百年。比如“全世界第一部印本书籍”“全世界最古老的星图”“中国第一部国家药典”等,都是唐代科技文化领先于全世界的实物证据。
敦煌学又常被称为“冷门绝学”,可见它的普及程度仍然不够。别说一般读者,哪怕是研究人员读敦煌文献,也不是那么容易。若用大众易于接受的方式去普及敦煌文化,这对研究者有较高要求,既要能释读敦煌文献、敦煌石窟,也要契合当下的生活,只有用更多现代文化的理念对古人生活进行“翻译”,才能获得当今大众的“共鸣”。
在差异化“共鸣”的问题上,我们要注意中华文化与世界文明的共同关注点。比如敦煌研究院从2018年持续推出的《敦煌岁时节令》系列,全世界人民都很关注“过节”这个主题,而藏经洞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岁时民俗的记载,而且这些节日习俗,也是不断吸收外来文化并延续至今的。
通过对这一主题的挖掘和再创作,向世界展示中华民族生活习俗的千年传承,这实际上也是兼收并蓄多元文化而形成的,其中涉及的饮食、乐舞、节庆等内容,很容易引起东西方民众的共鸣。
用文化向世界展现一个真实的、立体的、全面的中国,不是要让别人看一个几千年古板的中国,而是要用这样纵向连接古今、横向沟通中外的文化内容,生动有趣的传播形式,让全世界知道一个既历史悠久、又鲜活可爱的中国。(完)
受访者简介:
赵晓星,现任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所长、研究馆员,学术委员会委员,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常务理事。曾赴日本东京艺术大学访学,任东洋美术史研究室客座研究员。主要从事敦煌文献与敦煌石窟的结合研究,先后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、甘肃省社科规划项目、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科学和技术研究项目等课题。